☆ 第八章-《狗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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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于今清愣了一下,“……这样。”这个公寓只有一个卧室,他下意识认为他会和陈东君住在一起,想来想去到底是他自己太理所当然了,无论是陈东君的信,还是电话里那个会叫着他“清清”跟他温柔说笑的陈东君,都从来没有提过,要跟他在一起。

    他们确实可能对过去的一切都释怀了。

    但是可能释怀同时意味着放下,没有愧疚,同时也没有牵绊。可能这次重逢太过巧合,给了他无限希望,同时赠了他一份空欢喜。

    陈东君给他夹了一筷子鸡翅,“不要光吃饭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回过神,有一肚子话想说,想问,都问不出口,他丧了这么多年,那句“我想去图书城。”已经是他能说出最像告白的话,他不信陈东君不懂。

    陈东君不懂,只可能是因为他选择了不懂。

    “……要过来,你一起去。”陈东君的食指轻轻在桌上扣了一下,“你在听么。马上就要入职了,注意力不能这样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于今清撑住自己的额头,“我要一起去干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下午休息吧。”陈东君拿出一串钥匙和一张卡放在桌上,“你宿舍楼门禁卡、宿舍和信箱钥匙。碗筷放桌上我回来收拾。”他站起身,拿上笔记本,“我去上班了。”

    墙上的钟才指到一点,离上班的点还有一个小时。

    于今清跟着站起身,“我一起去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说:“调整好再说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跟在他身后,“调整好了,陈工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开门的手一顿,没有回头,“那走吧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进厂先去学习保密条例和安全守则,到下午四点才学完。签了保密协议,负责保密和安全培训的李老师给他发了制服和安全帽,“你等一下,张师带你参观一下飞机修理中心各个车间,其他中心你以后有机会再去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问:“张师,张老师?”

    李老师笑起来,“你们本科生真没进过车间啊,实习也没实习过?”

    于今清尴尬,“进过,进过。但是没干过正事,就参观参观。”

    “一般一线工人你就喊声‘师’,张师,王师,表示个尊重。你说要来一个姓康的,你不叫康师,叫他康师傅啊?”

    “噢……受教受教。”于今清悟了,“那参观完,我去哪找陈师?”

    “哪个陈师啊?”李老师问。

    “陈东君啊。”于今清说,“您不认识啊,他刚送我到门口就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得叫陈主管,叫陈工也行,人是飞机修理中心技术主管,你咋刚学个词儿就乱用。”李老师北方人,越看越觉得于今清好笑,说起话来也没顾忌,“这倒霉孩子,看着是个帅小伙,咋一点儿眼力见儿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都一线工人带我们吗?”于今清心里那点酸楚消失无踪,只剩下最后一点失落,但那点失落与陈东君本身无关,只与他经久不消的爱慕有关,这样让他好受不少。

    “一般是。谁叫你一个人来这么早?”李老师哈哈大笑,“进口武直那边有点难题,陈工去一线了,就说顺便带你。你多学着点儿,比跟一线工人和技术员都学得多。一线操作和技术背景都过硬的,079没几个,不要说079,你放眼外面……哎,张师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张师来了,李老师收住话头,让于今清赶快换衣服跟去参观。

    张师进厂也才两年,比于今清就大了一岁,他带着于今清往总装车间走,边走边跟他指,哪里是物资供应中心,哪里又是发动机中心,走到总装的时候,刚好一架歼击机在拆卸,拆得只剩骨架板筋、部分蒙皮、和无法拆卸的电路。

    于今清一震,“狼鹰-19。”

    张师惊讶,“不错么,新机型,剥成这样都认识。”

    “两年前才开始服役,怎么就要修了?”于今清问。

    “不是修,079现在还没有歼击机的全权修理及维护权。”张师解释,“你看新闻没,这是前段时间因为事故坠毁的一架狼鹰-19,这样已经不能再服役的歼击机会作为试修对象,如果079搞定了这个型号,就可以拿到修理权。”

    “我进来之前不知道079是修什么型号的,听说是前年才开始试修歼击机的。”于今清问,“怎么突然开始修歼击机了?”

    张师神秘兮兮地把于今清从总装车间拉出去,低声说:“我告诉你个内幕,你别往外说哈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想,他大概要知道一件全厂都知道的事了。

    “这是——”张师突然看见远方空中出现了一架他从未见过的机型,不自觉长大了嘴巴,机械地重复出他已经对一百个人说过的话,“技术新贵和资本老派的对决。”

    超出于今清对空气动力学最优机型认知的歼击机,从天幕的远端飞来。

    于今清看见远处的试飞站地面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熟悉身影,他对天空比了一个手势。

    那架歼击机垂直降落在了试飞站的停机坪。

    机座上下来一个穿军装作训服的身影,他走下歼击机,走到地面的人身边,给了地面的人一个紧紧的拥抱。

    “那是什么型号啊。”张师感叹。

    于今清低下头不去看试飞站,“张师,我们不去参观其他车间吗。”

    张师看了半天试飞站那边,“噢噢,那边是结构车间,就是专门修飞机骨架及不可拆卸的部件及电路的车间,刚才你看到的狼鹰-19被完全拆卸完毕后,就会被送到结构车间去。我们看完那个就去试飞站。”

    张师一边带于今清参观结构车间,一边低声说:“听说是陈工带你啊,试飞站刚那好像是陈工,你认出来没?”

    于今清说:“没太看出来,那是在干什么?”

    张师说:“应该是接机,不过这事儿一般用不着陈工去啊。”他突然把声音压得更低了,“快点看完这边我跟你继续说刚才的内幕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跟着张师看完了结构车间,张师拉着他往试飞站走,“陈工,就是技术新贵的代表,一年上位,手腕强硬,不是他,079也不会转型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不觉得陈东君是喜欢搞派系斗争的人,但好像现在他对陈东君的判断力,基本处于失效状态。他问:“那陈工这人到底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那必须好啊。”张师激动起来,“你知道我们一线操作最烦啥不?”他没等于今清回答,“那些技术员,坐办公室,整天看资料,屁都不懂。现场有问题,你叫他去,他看两眼,这根线,这根线,‘可能’有问题。”

    张师学着技术员的样子在空中指来指去,加重了“可能”二字,鼻孔喷出一口气,“呵,结果我们外壳给他拆三个小时,线皮给他拆两个小时,弄了半天弄出来,嘿,不是这根线的问题。累得跟狗一样,半毛多的钱没有,解决不了问题,还得去找他。我们又不懂原理,只能求着他呗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疑惑,“他们不动手的吗?”

    “也就你刚来的会问这个,全079能动手的技术我只服陈工。”他们走到了试飞站入口,张师拍拍于今清的肩膀,带着一种不属于他年龄的老气横秋,“要是你们这些未来的技术都和陈工一样,079就还有点救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看他一眼,这个人眼睛有一丝希冀,光从里面泄出来,把那张原本显得油滑的脸洗了个干净。

    张师笑得大大咧咧,“你进去呗,多跟陈工学着点儿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也拍拍他的肩膀,露出一个笑,“你要是以后来找我排故,我肯定不让你白忙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走进试飞站,第一眼没有看到任何人,只看到一架飞机。第二眼才注意到远处一角站着陈东君和那个穿军装的人。

    于今清走过去,“陈工。”

    穿军装的人轮廓分明,一张脸阳刚帅气,不开飞机的话可以直接去做三军仪仗队旗手,阅兵式都要给特写的那种。他本来正在笑着说什么,看到于今清过来,脸上还带着笑,“你弟弟?”

    陈东君点头,笑着跟于今清说:“丁未空。”

    这是见面以来于今清第一次看到陈东君笑,他看了一会陈东君的脸,才对丁未空打招呼:“你好。”他看一眼对方肩上的军衔,“丁上尉。”

    “小弟弟。”丁未空揽着陈东君的肩,“我跟你哥生死之交,你不用这么客气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带着警告意味看了丁未空一眼,把他的手拿开,“你少说话。”

    丁未空笑得得意,“我少说话,你请喝酒不。”

    “少来。”陈东君往外走,“你那飞机没问题啊,少跑过来蹭饭。”

    “我这执行任务回来,累得狗一样,好歹给你送了资料吧。”丁未空笑说,“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为什么老往这跑,不是有个小灯泡总是不亮嘛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嗤笑一声,看一眼于今清,“你来排一下故,什么灯不亮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想了想,“故障灯吧。”

    丁未空哈哈大笑。

    陈东君对丁未空说:“听到了?快滚。”

    丁未空说:“我千里迢迢来看你,你就这么对我?”

    陈东君说:“你要一年来一次,我请你喝酒,你老往这跑,我只能叫你快滚。”

    丁未空说:“那我真走了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:“快滚。”

    丁未空:“你考虑一下我说的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:“快点的。”

    丁未空爬上歼击机,陈东君看了一眼手表,对于今清说:“下班了。你去我那里把行李拿去你宿舍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跟在陈东君身后向外走,问:“那是什么机型?”他其实想问,那是谁?

    “狼鹰-20。”陈东君说,“还有,狼鹰-20取消了故障灯设计,改为屏幕显示。他那是开玩笑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架狼鹰-20,还未正式公布服役的歼击机垂直起飞,很快消失在天幕,陈东君看也没回头看一眼。

    “你不送送他?”于今清问。

    “他拿这儿当他自己家,还给他脸,真天天来了。”陈东君嘴角不自觉浮上笑意,“你都参观完了?”

    于今清应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那明天起,跟着我上一线。”

    两人走回去,陈东君把于今清的行李拎到他宿舍门口,“明天八点,别迟到。”说完转身就走。

    于今清受不了地大步追上去,从后方抱住陈东君的腰,他现在已经长得和陈东君差不多高,不像以前那样轻易地就可以把头放在陈东君背上。他在陈东君的耳后亲了一下,“哥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浑身肌肉瞬间一僵。

    这个吻如果早四年,他还有得选,但是现在,就太晚了。

    陈东君没有动,一直让于今清抱着。于今清抱了一会,又亲了一下陈东君的耳朵,“哥。”

    他一直小声地在陈东君耳边喊,陈东君没有拒绝,也没有回应。于今清转到陈东君面前,去看他的眼睛,“哥?”

    陈东君的眼睛里暗沉一片,好像有另一个世界,又好像只有无尽的深渊。

    于今清咬了一口陈东君的嘴唇。

    陈东君把于今清推开,“我们不能这样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和谁可以这样?丁未空?”于今清看着陈东君没有表情的脸,几乎有些愤怒,“为什么不能是我?”

    陈东君皱眉,“我和谁都不能这样。”他有点舍不得地看着于今清,想要摸摸他,最终也没有伸出手,只是放缓了声音,“清清,我现在有必须要做的事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被那声“清清”喊得一怔,他抱住陈东君,“哥,你去做你要做的事,我陪你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陈东君轻声说,“我要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准。”于今清不放手,眼眶发热,“你答应过我的,永远不离开,永远在一起,你保证过的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沉默片刻,“你就当我又骗了你一次。”

    骗于今清董闻雪病好了,最后董闻雪死了。

    答应了于今清永远不离开,最后还是离开了。

    “我不信。”于今清死死抓着陈东君的后背,“你不会骗我的。我知道。你说什么都没用,哥,我不信。”

    “放开。”陈东君的声音变得冷硬,“如果你调整不好,我可以换别人带你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手一松,不敢置信地退了两步,眼神里写满失望。他已经长大了,但眼神跟小时候还是一样。

    那失望太明显,陈东君差点心下一软,就要抱住于今清什么都答应他了。陈东君闭了闭眼,微微偏过头,说:“调整好再过来。”

    于今清盯着陈东君的脸,攥紧了拳头,“……我知道了,陈工。”

    陈东君没有再看他,转身下楼返回079的办公室。

    用特制锁才能打开的办公室内,还有一个里间,指纹加虹膜同时解锁后,门自动开启。

    一份来自空军的,打着绝密标签的资料摆在桌上——

    《美国ah-37坠落后续处理指示》。

    陈东君坐到桌前,翻开资料,没有任何意外,上面写着分解机体,绘制图纸。

    他有些疲惫地看着那上面的字,伸手想去口袋里摸烟,却什么都没摸到。陈东君这样骄傲而清醒的人,原本就算人生的岔路口全标错了路牌,也不会走到这里。

    这本来就是一个不谈奉献的时代。

    奉献令人发笑,有如贫穷。

    大批的青年才俊长成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,身随浪走,嘴跟风动,哪有什么镇国重器,立于苦寒,扎根坚岩。

    陈东君原本从来没想过要挑一条特别难的路走。

    他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正好赶上一次大阅兵,北京时间的八九点,正是他那边的凌晨。他守在电脑面前看直播,只为了等最后飞机出场的那一幕。他开着门,插着耳机,正好被一个路过他卧室的印度室友看到。

    印度室友好奇地用口音很重的英语问他:“这是什么电影?”

    陈东君说:“这是我们国家的阅兵。”

    印度室友摸着下巴,有点感兴趣,“我能跟你一起看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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