☆ 第七章-《狗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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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们尽力给他一切,也不干涉他的任何决定,哪怕那会使他走一些弯路。”何隽音拿起一个老旧的机器人,那个机器人的手臂一看就是另外做了安上去的,不是原装,她想到了陈东君小时候,嘴边浮现一丝笑意,却转瞬即逝,“但是我们总有底线,有些事发生一次就已经足够成为教训。你很聪明,一定明白我的意思。”
于今清退了几步,离那座架子远远的,却什么都没有说。
何隽音将机器人放回去,盯着于今清,“你一定暗自觉得东君对你负有责任吧。”
于今清一怔。
他本能地觉得陈东君是他的,就该无条件地信他,无条件地对他好。但是其实这个世界上,没有哪个人是属于另一个人的,从来也没有无条件的信任和关爱。
或许在他阴暗的心底某一个角落,真的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,陈东君对他所失去的一切,都是有责任的。
这就是一切所谓“无条件”的原因。
“可是你仔细想想,他真的该对所有事负责吗。他不应该过他自己想过的人生么。”何隽音看着于今清,指着架子上的苏-27,锋利而精致的指甲在水晶吊顶灯下泛出冷光,把于今清的双眼刺痛,“你看看那些,那才是他想过的人生。”
“有些东西从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他的人生里。”
“你明不明白,那是谁的人生。”
于今清的肩膀塌下来,像垮掉的房子,被抽了脊椎的狗。
他明白了,那是他的人生。
他的狗生。
人贩子,屠宰场,呕吐物,鸡圈,尿液,粪便,血液,董闻雪的骨灰,手机上挂着陌生全家福的于靖声,要把他带回家的舅舅舅妈,一切恶意,那都是他的,从来不是陈东君的。
“所以——”何隽音正要说出她的决定,突然手机响了,她接起来,是信用卡客服。
“我们接到电话,一个带有您信用卡的钱包遗失在市三医院,现在找不到失主——”
何隽音以为是诈骗,正要挂掉电话,那边专业的客服小姐又马上报了卡号,说有消费记录,签字人是于今清。何隽音看了于今清一眼,淡淡地问客服:“什么消费记录。”
“包括救护车费,挂号费,住院费……”客服小姐解释道,她又把医院说明的情况跟何隽音重复了一遍,强调医院希望失主去拿钱包,且病人情况严重不应出院。何隽音听到“肛门撕裂”的时候眉头紧紧拧了起来,她挂了电话,看了于今清半天。
于今清被她看得又低下头。
“你——”何隽音不知道怎么开口,她沉默半天,才说,“我让老张先送你回医院。”
她本来心如磐石,什么都决定好了,现在却有点开不了口。
这比突然被告知儿子捅了人还让她难以接受。
何隽音看于今清没有动,她叹了口气,“东君肯定是要出国的。我会付你大学毕业之前的生活费和学费,你不用担心。”
“……不用。”于今清说,“只要我哥没事就行。”
他走到门口,拍掉拖鞋上被他的脚沾上的灰尘,把拖鞋整整齐齐放到一边。
“阿姨再见。”
于今清光着脚走了出去。
和他来的时候一样。
一周之后,一架飞机从中国的东南方飞往了欧洲大陆的西南方。
舆论一片沸腾。
两周之后,某市某重要机关何姓副厅长被纪检小组调查。
一个月之后,没有人再谈论起这件事。
那个少年,到底是尖子生,还是不良少年,没有人再关心。那个凌晨,到底是蓄意伤人,还是智斗歹徒,也没有人再关心。
全民的焦点放在了娱乐圈某个当红女明星的婚礼上。
众人扒其黑历史,口诛笔伐。
两个月之后,报纸的头条变成了当红某男星出轨。
众人扒其好男人外皮,拍手称快。
与此同时,一条新闻出现在本市某报一个不起眼的角落。
“迟到了四年的正义——
特大跨省拐卖案尾声
拐卖案头目之一的尤又利于六年前退出拐卖组织,并伪造身份证化名刘三春,其反侦察能力较强,在退出拐卖组织前留下伪造身份证,并逃到南方,学习当地口音以逃过警方怀疑。
六年前尤又利的退出,竟是因为另一次拐卖,被拐卖的对象是他当时年仅七岁的女儿妞儿(化名)。尤又利通过自己与各个拐卖头目的联系,找回了女儿,并决定金盆洗手。他对组织成员苟吉辉、许波雷等承诺,互不泄露对方信息,若一方被捕,另一方则赡养对方的家人。
此后尤又利一直留在本地打工,并通过不同银行卡账户多次转账,辗转将生活费转到其妻女手中,但是没有赡养已经被判处死刑的苟吉辉、许波雷的家人。
今年九月,尤又利被曾经遭其拐卖的儿童小于(化名)认出,又因其较强的反侦察能力与伪装能力被无罪释放。尤又利在被指认过程中认出那名身穿某校校服的小于,并在被释放后于该校门口多次跟踪小于,摸清其基本情况,了解到小于在深夜多为独自在家,就于某晚身携水果刀,决定杀人灭口。
尤又利的行为被小于的同校同学小陈(化名)发现,并报警,但是尤又利的伪装让他再一次逃脱。当晚,小陈发觉尤又利将水果刀等作案物品藏匿在小区垃圾桶中,并孤身返回尤又利所在小区,获取证据。在此过程中,小陈撞见急于毁灭证据的尤又利,并与其展开搏斗,尤又利被捅伤,昏迷不醒。
没想到这次昏迷,竟成了尤又利落网的契机。
尤又利在一个多月的昏迷中,妻女丧失生活来源,并多次试图与尤又利联系。这让密切监视尤又利妻女的警方发现了蛛丝马迹。
警方将尤又利妻女接到其昏迷的病房,终于唤醒了尤又利。
他醒来的时候,对着六年未见的妻女失声痛哭。
今年十二月,尤又利因组织贩卖儿童、妇女,杀人未遂等罪,被判处死刑。
最后,本报记者记录下了一段对尤又利的采访。
记者:‘你为什么要拐卖儿童?’
尤又利:‘来钱快。’
记者:‘你没有想过那些丢了小孩的父母怎么办吗?’
尤又利:‘他们可以再生一个,又不是生不得。’
记者:‘那些被拐卖的儿童去了哪里?’
尤又利:“给别人做儿子、要不就是做乞丐、卖不出的就卖肾,卖心脏。”
记者:‘你有杀过被拐卖的儿童吗?’
尤又利:‘看听不听话,太不听话的只能扔掉。我也不想浪费,有时候没办法。’
记者:‘你后来为什么不干了?’
尤又利:‘怕遭报应。我女儿被拐了,我就怕报应了,怕报在她身上。’
记者:‘心里没有想过那些被拐卖的儿童和你的女儿一样吗?’
尤又利:‘那怎么一样。’
记者:‘你十月份被释放之后,为什么还要去杀人灭口?’
尤又利:‘我觉得我没错,我已经决心好好做人了,是他不放过我,那我老婆、我女儿怎么办?他不放过我,我也只好不放过他。’
记者:‘你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吗?’
尤又利:‘是人都会犯错,我都决心要改了。是他不放过我。’
尤又利强调:‘是他不放过我。’
”
二十二岁的于今清坐在操场的双杠上,过往像走马灯浮现。
他转过头,他身体的左侧还是没有人,但是心的左侧却被填满了一点。
他曾从天堂跌落地狱,又从地狱重返天堂。
最后在人间独自行走七年。
陈东君的那封信摊在他的膝头,只看了一遍,他就可以背。
他等了这封信七年。
“清清小朋友,
几年不见,不知道你有没有长高。我现在一切都好。如果你同意的话,给我个电话,我想五一假期来看你。你要是不同意,我也能理解。当年的做错的事,给你的伤害,我抱憾终身。
陈东君”
“清清。”
“清清——”
于今清回过神,他见电话那边在喊他。
“我在,哥。”
对面静默了一下。
“清清,我——”
“哥,你先别说话。听我说——”于今清紧紧抓住手机,好像这样就能抓住那流走的七年。
于今清对电话那头轻声说:“哥,我懂——”
“人都会犯错。”
人都会犯错——
这不应是推脱者的推脱,这应该是仁慈者的仁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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